来 源
梅洁楼藏珍。
说 明
中国嘉德1994秋季拍卖会,第128号拍品。
溥儒《松岩访友》
文/董良彦
1963年11月18日凌晨,一代宗师溥心畬驾鹤西归,当时与溥交情弥笃的周弃子(学藩)先生撰文奉为“中国文人画的最后一笔”。此一论点广为后人引用、认同;目前台北故宫刻正展出之“溥心畬书画特展”即以“文人画最后一笔”为题。文人画顾名思义是文人、士大夫抒写心中逸气、追求心灵寄托,并不刻意求工,讲究笔情墨趣,以文心、诗情画意为重。尤其在朝代递嬗、鼎革时期,遗老遗少们以其不同的学养才情创作诗文书画,抒发胸臆,产生了不凡的艺术成就!先生所作,以山水而言,虽以南宋院体为宗,然用笔皴法除马远、夏圭外,更参用董源、巨然的线条情致,与米氏云山水气氤氲,叔明(王蒙)、云林(倪瓒)的构图意趣,着重于线条勾勒、皴染,亦用篆籀之法,逐渐形成意境深邃、高远,格调淡雅、高逸,耐人寻味的画风,是为近现代文人画宗师之一。
1912年国变之际,心畬先生奉母移居北京西山戒台寺潜心研学,迨1924年始出山逐渐迁返城内原恭王府花园(即萃锦园)居住。在其迁返同时,孙中山先生于当年阳历3月12日病逝北京,斯时清逊帝宣统仍在紫禁城中,直至同年11月5日被迫出宫;民国肇造,但中华大地仍未处于完全稳定之状态。身处大时代洪流中的旧王孙,面对扰嚷世局,惟以诗文书画作为其安身栖迟的园地;此后在京城活动日益频繁,刊印诗集、1925年与逊清宗室或旗籍书画家共组“松风画社”,1926年与张善子、大千兄弟缔交,渐有“南张北溥”之说,迨1930年于北平中山公园水榭举行夫妇联展,盛况空前,时人誉为“出手不凡、俨然马夏”,其出山十年间已名满京华,这段时期可视作心畬先生在新时代 (民国)努力设法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的开始。
山水画是心畬王孙常见题材,此与中国传统文人画“仁者乐山、智者乐水”的思想密不可分,在其自序山水画师承时曾言:“初学四王,自知四王少含蓄,笔多偏锋,遂学董、巨、刘松年、马、夏,用篆籀之笔,始学南宋,后习北宋。”明确说出绘画渊源。从传世作品观之,其山水画作多见临古,略少写实;所营山石丛林或高岩深壑,巨木长松,或雪景寒林,烟云弥漫,隽与古人为朋。所画楼阁,徒手为之,华贵雍容、有皇家气象,却也优雅自若。其流水、风帆,境界开阔,自生动感。在章法结构上,构图多样,或全景或边角,且诗、书、画三者结合,浑为一体。多以水墨经营,敷色则花青、赭石为主,画风清丽淡雅,韵味天成。创作者以自身的理解来诠释其心目中的桃花源、理想国。心畬先生积学深湛,益以秉性灵慧,观家藏历代名作巨迹,濡染日久,他承继了中国传统绘画法脉,复受明季诸家影响甚深,如唐寅、文征明、沈周等;虽曾有人讥心畬先生作画懒于起稿、千篇一律,但就笔者多年观察心得,实乃索画者众、供不应求,致有一稿多作,甚至代笔捉刀情事,如此尚且不能应付,伪作遂应运而生致赝鼎充斥!
心畬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坚持,从诗文书画作品与为人处世可见一斑,绘画作品诚然是“师古自新、自出机杼”。其得心之精品力作,除去公、私收藏而能于市场流通者诚稀如星凤,此件“松岩访友”尺幅逾恒,系心畬王孙传世迄今所见最巨之作,尤为珍罕!其先细致勾写层岩耸翠、峰峦迭嶂、接天连云形貌,以凸显整体恢弘气势,再用皴法、敷色、点苔,分其远、近层次,画幅中段,于岸渚草庐旁双楫相对,似倦行将返;近处虬松数干傍岩而生,清流曲涧、板桥临流,映衬画幅下端林屋数椽,宾主列座谈诗论道之情状,另一高士在童仆伴行下,步行于岩壑山径,似品山林美景、赏流泉涤尘。心畬先生绘画作品中,一股深厚的文人气始终贯彻其中,其受两宋南北宗与明代浙派风格的影响至为鲜明,本幅似融唐解元、文衡山,更远溯两宋冶为一炉,撷菁取华、设色清丽隽永,草木苍润华滋;其欲藉画笔图写胸中丘壑,营造心灵幽境,传递一种安谧恬澹的内在追求,更是“旧王孙”与生俱来的贵气,在看尽世事沧桑、山河变异、荣华显贵具往矣时,复归耕耘自己心中的一亩田,不啻其自号“心畬”之写照?此作同时具备文人画格之逸雅气韵,又刻意求工不让宋元前贤之精致典丽,所题七言绝句“天风寂历雨初收,木叶萧疎满径秋。诗在古松岩石畔,支茆欲去每回头。”与眼前画面契合无间;诚“诗中有画、画中有诗”之妙境!类此精力弥满、师古自新佳作,必是心畬王孙经意为之,其珍贵宝重实难言喻!本幅绘于1937年4月(农历),是时日寇铁蹄即将兵临城下进犯平津,不知是受托绘制?抑或何种情况下乃有此巨作?目前不得而知,容有机会再为详查考据。
拍品在1994年中国嘉德秋拍时首度面世,廿七载星霜,寒来暑往、时移事易,如今中国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,而这件乘载厚重历史文化的艺术珍品又将如何重新定位?吾将拭目以待之!
须弥芥子 入云垂天
都说溥心畬的画越小越好。很有道理,也很不准确。
说有道理是因为从溥的传世作品来看,小尺幅的画确实占据相当数量,尤其渡海之后,越画越小。你去看这些一尺两尺的小画,小而精到,小而有趣,高山平坡、亭台楼阁、山峦丛树,一笔一画都耐看极了,以至于山水里的读书先生、骑驴老者、钓鱼老翁、抱琴童子,全都安排的明明白白,熨帖的很。这是脱胎于旧王孙的做派。更遑论渡海后那些盈尺的钟馗小鬼、西游降魔、神鬼传奇、野蔬菌菇、山野小花,这些溥王孙的“私房画”有的只有巴掌大小,可却眉眼生动、身条夭矫。它们大都是溥心畬一边讲故事,一边动手画出来示范给学生看的东西,既亲切,也反映了他的内心世界,所以特别值得观玩。
说很不准确,是因为溥画小幅的好是个共识,因此好多人顺着这个思路说他的大画没那么精,没那么有趣,比起小画来就逊色了些,甚至说他驾驭不了大尺幅。这个话有点极端了。他的巨幛确实不多,但只要画了出来,立在那里,就是团翠浑朴的一座灵山,巍峨博大,清华古厚。见过大世面的溥心畬,心里装的是红墙碧瓦、太液蓟门,就是学画也没学过芥子园,起手就是家藏的宋代无名山水卷。心里面装满千年积淀的溥心畬,你说他只会画小画?那可太小瞧了溥心畬。
比如这件现身今秋大观夜场的《松岩访友》,高过三米,宽近一米,超过26平尺的画幅顶天立地,悉数公私所藏,可称罕绝。
巨轴作于1937年夏,旧王孙时居萃锦园。崇山峻岭以水路铺陈气脉,水路自右上似斧劈出来的山间向左下延伸,路过直木丛树里的红墙斗拱,聚集成一道幽潭,载过垂钓的两叶小舟,跟岸边竹舍作别,接续听了堂溪边书屋里的文论,古松下成了凉,越过桥下时,提醒了桥边屋里的读书先生约好的友人不久便来,密匝静逸的夏山,就这样被一道水路串了起来。你与水路一起走,便看到了沿途的风景,好像你本人已置身夏天某时耸翠群山里的一个刹那,能听到潺潺流水,能闻到草木芳香,能感受到夏风拂面的凉爽,钓鱼人的闲话、书屋里的对谈、候友来的期盼、访友人的殷切,一眼一耳,都看在眼里,听入耳中。
这种感觉在看宋画时似曾相识。《清明上河图》的繁华,《货郎图》的烟火,《早春图》的料峭,《溪山行旅》的气壮,《潇湘图》的生机,面貌当然不同,但都有亲临其境的真实感。宋画的这种魔力像是磁铁,吸着你进到画里,穿越到一千年前,壮游塞北,踏青江南。
溥心畬的这件大轴,也有这样的魔力,这是他与宋人的共鸣。从宋人那里,溥氏不仅学会了斧劈的山石、蟹爪鬼脸的枯枝、精致劲道的白描,更重要的是他读懂了宋人对于人与自然水乳交融的追求,讲玄乎点,就是天地人的和谐共处。面对着《松岩访友》,你会感觉到有读宋画时一样的体验,仿佛天天埋头在格子间里的你,到了没有遮挡的山林里,打开了浑身的毛孔,吸氧吸到大满足。这源于你我身体里的某种基因,溥心畬找到了打通这段基因的钥匙,激活了它。这就是溥心畬的大能耐。小则能小到须弥芥子,大则能大到入云垂天,这是溥氏笔墨的两个极端,芥子和天云间,是层层叠叠的标准。吃透标准,信手拈来,这源自溥心畬根骨里的贵气和从容,所谓“王者香”,盖如王孙笔。
《松岩访友》是中国嘉德27年前释出市场的拍品,后由香港梅洁楼入藏,珍藏至今。一如梅洁楼藏品干净、整洁的特点,这件稀见的溥氏大轴苍翠欲滴,生气盎然的通达人心,这是旧王孙的笔墨的趣味,更是他心境如实的写照。